“涝疫结合”，河南与疫病赛跑—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天津大学应急医学研究院范斌副院长

2021-08-08

2021年7月29日，河南新乡凤泉区绿茵河畔小区，株洲市红十字蓝天救援队和郴州市蓝天救援队队员进行消毒杀菌工作。（人民视觉/图）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260万人口的河南郑州，只匆匆从洪涝中喘息了几天，又要迎接另一场挑战：全市全员核酸检测。

8月1日晚，河南省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通报，7月31日时至24时，河南省新增本土确诊病例12例，本土无症状感染者20例。8月2日上午，据河南省卫健委官微发布，8月1日至24时，商丘新增本土确诊病例1例，郑州和驻马店各新增本土无症状感染者27例、1例。

气氛是从7月28日开始突然紧张起来的。当日中午，一位39岁的周姓女子，因颈椎病骑电动车到郑州市二七区的爱馨医院就诊并办理住院，初次核酸结果异常，两天后采样复核结果阳性，后转送至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隔离治疗。

7月31日，据郑州发布，郑州市委决定免去付桂荣同志的市卫健委党组书记、主任职务。当日，郑州市卫健委党组召开会议，免去马淑焕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党委书记职务。

河南省卫健委副主任张若石在8月1日新闻发布会上证实，本次郑州发生的疫情传播快、散发性强，省内出现的本土确诊病例及无症状感染者多为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境外入境人员定点收治医院）关联病例。

德尔塔毒株流行之迅速出人意料，但一场灾后消杀之战早已彻底打响。每一滴从喷枪喷射出来的消毒水，都在和疫情以及灾后的可能传染病赛跑，竭力维护洪灾后整座城市的安康。

实际上，早在7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就对防汛救灾工作作出重要指示，要求扎实做好受灾群众帮扶救助和卫生防疫工作，防止因灾返贫和“大灾之后有大疫”。

也是在这一天，国家卫健委疾病预防控制局出台《洪涝灾区预防性消毒指引（2021年）》，对饮用水、动物尸体等9类消毒对象作出具体的消毒办法指引。

目前，“涝疫结合”是河南最棘手的问题。“当前我省正面临大战大考，防汛救灾仍在进行，灾后重建任务繁重，防汛防疫形势严峻。”河南省委书记楼阳生说。

守卫医院

据郑州市疾控中心主任王松强在7月31日晚新闻发布会上的介绍，此次郑州疫情主要发生在医院内部，涉及人群包括保洁人员、医务人员，呈现局部散播状态。此次疫情发生，既有暴雨给院感控制方面带来的不利影响，也暴露出少数医院在落实院感控制方面存在一定的漏洞。

在此之前，广州、石家庄、哈尔滨、牡丹江等地，也曾发生过当地医院院感失守的情况。“每家医院、每个接诊医生水平不同，未必都能做到早识别，哪怕是明星医院。”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吴安华指导过黑龙江感控培训，他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这样分析。

刘继萍是郑州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感染控制科主任，7月20日大雨袭城，13点医院六号楼负一层就开始积水，她和同事们参与防洪抢修后，立即开展院内感控工作。

“我们第一时间普及灾后疫情防控知识，注意饮水卫生，尽可能喝桶装水与纯净水，尽量吃熟食。”刘继萍强调，灾情中大家都比较劳累，补充营养、增强抵抗力是很重要的。

医院的安全离不开监测和消杀。除例行的每日监测外，刘继萍和同事们还重点关注特殊病区的病人，观察是否有发热、腹泻等呼吸道和肠道的传染性疾病迹象，“发现后随时联系、随时报告、随时预警”。

灾后几日，医院的楼道经常弥漫着含氯消毒剂的味道，考虑到人来人往因素，地面频繁清洁、去污、消毒，各类设施表面也会用消毒剂或者消毒湿巾进行擦拭。

“对病人大小便必须及时进行入厕清理，通过医院的污水处理系统处理后再排放。对医疗垃圾和生活垃圾，严格区分开，做到每日清理、每日运到垃圾中转站，并对垃圾中转站也要喷500mg/L的含氯消毒剂或杀虫剂，防止蚊蝇滋生传播疫病。”刘继萍介绍。

院内发热门诊等重点区域的感控，执行国家卫健委第八版诊疗方案。但刘继萍依旧担忧外部威胁：“有时候急诊得去外面接病人进来，如果遇到特殊症状的或者传染病人污染车辆，也要及时进行清洁消毒。”

郑州市数十公里之外的巩义市人民医院，院感办主任李营萍也绷紧了神经。

“现在所有进入医院大门的人都要做体温筛查，所有住院病人和陪护人员都要做核酸检测。”李营萍总共要为“医共体”下面的18家乡镇卫生院、2个社区服务中心制定针对性的消杀方案，并对每个单位的院感负责人员进行视频培训。

除此之外，为了安抚灾民情绪，心理科医生也在现场参与救助。

相比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最严重的时刻，洪灾之后的全环境消杀防疫，更考验部署动员能力和持续作战的体力。

2021年7月22日下午，被洪水袭击后的米河卫生院，陷入一片混黄的淤泥，清理工作正在进行中。（南方周末记者汪徐秋林/图）

“清淤（过程中）不仅是淤泥，什么都有，被洪水淹没的垃圾站、漂浮的动物尸体、救护车等都要消杀处理，以免发生新的疫情。”目前李营萍负责的是米河卫生院、河洛卫生院、南河渡卫生院，清淤基本完成，但每天仍消杀，7月26日卫生院已开诊。

水！水！水！

即使没有暴雨洪灾，共同的水系和互联互通的给排水管网，注定了一片区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

“水源地可能受到洪涝灾害的影响，混入大量未经自然净化的径流水、排水管网溢流水或洪水，使得流入自来水厂的水源水质下降。即使自来水厂还能运行，过重的污染负荷也威胁到出水质量和终端的用水安全。”北京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温东辉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国家卫健委《洪涝灾区预防性消毒指引（2021年）》明确指出，饮用水是三大消毒重点之一，同时自来水厂应加强水源水和末梢水的监测，并根据源水水质变化情况，及时使用或加大混凝剂和消毒剂的使用量，保证出水水质符合要求。

新乡市疾控中心办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乡市疾控中心已对新乡、卫辉、辉县所有自来水厂的出厂水、末梢水、二次供水都进行采样，还对医院污水、安置地点的临时供水进行采样，确保符合卫生标准。

温东辉建议，自来水厂需要更加频繁地更换、检查滤料，增加反冲洗频率，确保过滤效率，“对于灾后非常时期，应加大对自来水中水源性致病菌的检测，确保日常供水的安全”。

据大河网报道，暴雨过后，郑州自来水公司对各水厂原水、出厂水、管网水、二次供水、临时供水点的水质加强检测，截至7月27日，共采集水样977样次，出具检测数据6685项次，经检测水质符合国家《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郑州居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近期还不敢用自来水做饭和漱口，“这一周来，我只敢用矿泉水，只有在洗脸和洗澡的时候，才不得不用自来水。”

自来水之外，另一需要警惕的是，目前灾区尚有来不及清除的垃圾和积水。特别是城区一些交叉路口和住宅楼前，有的垃圾“能堆一米多高”，有的“看上去铺了薄薄一层，但臭味非常刺鼻”。如果不能绕行有积水的地方，市民会小心翼翼踮着脚过水滩，“生怕身上哪里溅上污水”。

温东辉指出，此时的污水中带有各种病菌和污染物，致病菌数量远超往常水平，“皮肤表面如果有伤口，接触到污水也会有感染疫病的风险”。

2021年7月27日，蓝天救援队队员在新乡卫辉市搜寻被困人员，彼时城区仍内涝严重，民居旁还有来不及清理的垃圾。（南方周末记者吴超/图）

和温东辉一样，天津大学应急医学研究院副院长范斌也担忧积水的隐患。2016年7月，范斌参加过安徽洪灾一线抢险。

范斌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安徽的一些洪水区出现了血吸虫病疫情。与积水接触受感染的人，会出现咳嗽、发热等症状，“虽说救援队员们涂了防护用品再下水，但是水是流动的，很快就把防护用品给冲刷掉了。”长时间的泡水和暴晒，范斌患上日光性皮炎。

好消息是，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目前部分地区的积水情况已不似前几日严重，不少救援队员已穿上防护服，背起消毒水箱，投入到清水、清淤、清垃圾的消杀防疫工作中。

畜牧养殖大省“防大疫”

河南不仅是农业大省，也是畜牧养殖大省,培育出了牧原、双汇等多家上市企业。暴雨洪灾过后，被水淹的养殖场极易造成动物传染病和寄生虫病流行。

《河南日报》7月29日报道，在全省被淹的4325个养殖场中，三分之二的养殖场积水已经排干。

“现在大家都心急火燎，市里下发了好多文件要求做好消毒工作。”新乡市农业农村局兽医科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乡地处河南省北部，北依太行，南临黄河，与郑州隔河相望，是河南省重要的生猪养殖和猪牛羊禽肉生产基地。

在此次汛期到来之前，新乡市农业农村局就有文件下发，做好了无害化处理的预安排，“我们有过教训，(动物)尸体暴晒之后腐烂得很快”。

这个“教训”指的是2016年7月，河南部分地区遭遇暴雨、山洪和泥石流，而新乡约有33万人受灾，农作物受灾面积超21900公顷。

“我们首先要保证人员的安全，人员处理好，才能组织起人力物力进行打捞（尸体）和消杀处理。我们畜牧部门会对重点场所，像养殖场、屠宰场、无害化处理厂，进行消毒。”上述工作人员说。

事实上，暴雨洪灾后的7月23日，河南省农业农村厅就建议养殖户做到“五及时五加强”，防止“大灾之后有大疫”。其中“五及时”包括及时进行无害化处理、处理霉变饲草料、开展环境消毒等。

目前，农业农村部已指导河南省畜牧兽医主管部门迅速摸排受灾地区畜禽溺亡数量、消毒剂需求量和缺口情况，并与积水严重市县建立应急联系渠道，迅即调度捐赠的消毒剂等防疫物资。

新乡市疾控中心办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员透露，他们将协调消杀物资给基层，尽可能地及时做好防蚊灭鼠，妥善处理动物尸体。

据《河南日报》报道，对完成排涝的养殖、屠宰和无害化处理等关键场所，共清洗消毒7.2万场（次），消毒7533万平方米，无害化处理死亡畜禽162.9万头（只）；排查养殖场户9.1万场（次），紧急免疫畜禽189万头（只）。

“坚决遏制疫情向农村和受灾地区传播”

突如其来的暴雨、洪水，生生绞断了城市的道路、电源和通信，而农村地区的灾后防疫和重建也十分棘手。

“相比于城市，农村的卫生条件可能稍差一些，所以特别要注意动物、垃圾和粪便的无害化处理。”范斌提醒，另外，农村家庭中的粮食可能受潮或者被浸泡污染，需要及时替换更新。

历史一次次证明，如果灾后处理不及时、处理不得当，疫情也会随之而来。1988年7月，特大暴雨袭击江西上饶，水退后农民抢收水稻时患上钩端螺旋体病，疫情波及22个乡镇、95个行政村。

7月24日，新乡市疾控中心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乡市疾控中心已委派了4个专家小组，每个副主任带领一个专家组，专家组包含有检验、消杀、流调等6名工作人员，下沉到了4区8县。

“牧野区和凤泉区的疾控中心本身已经受灾了，无法执行日常的工作，专家组可能主要会支援牧野区跟凤泉区。”上述工作人员说。

2021年7月28日，前来郑州支援的重庆市蓝天救援队在郑州进行消杀清洁。（南方周末记者汪徐秋林/图）

同时，南方周末记者从郑州市上街区疾控中心、二七区人和路社区卫生中心等处获悉，清淤、消杀工作都在进行之中，物资齐全且有余力的地方已经在对口支援别的社区。

“我们辖区每天至少一次消杀，有的社区一天做两次，像花胡庄村做得更好一点，还自费购买了能盛四百多斤消毒液的车辆，不仅做好了本社区的消杀，还志愿为周围的学校、工地等进行消杀。”8月1日，位于郑州市东部的龙湖街道办的一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在消杀的同时，他们也很谨慎，配备了口罩等防疫物资。

7月29日，河南省政府新闻办召开的第八场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上，河南省应急管理厅副厅长李长训透露：“郑州市16个区县（市）累计消杀点位13.84万个、面积2.72亿平方米；新乡市累计消杀点位2.16万个、消杀面积8908万平方米；安阳市累计消杀点位4.09万个、消杀面积3559万平方米。”

处于舆论焦点的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截至8月1日已开展了两轮全院全员核酸检测。该院官微显示，当前医院处于闭环管理状态，隔离病区的患者和已发现的院内确诊患者及无症状感染者，全部转运至岐伯山医院。

自7月21日起，河南省卫健委和河南省疾控中心，也在不断更新和发布灾后防疫的科普和技术指南，用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今天还抽调了五千多人，是要啥给啥，确保三天之内全部完成（郑州市全员核酸检测）。”8月1日，河南省卫健委党组书记、主任阚全程接受河南广播电视台采访时表示。

“坚决遏制疫情向农村和受灾地区传播。”7月31日下午，在河南省委召开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专题会议上，河南省长王凯强调。

（南方周末记者汪徐秋林、苏有鹏、吴超、刘怡仙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 南方周末实习生 夏千淞 黄佳钰 魏翠翠 杨宏泳